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为世间不平之事拔剑，为萍水相逢之人打抱不平，好一副勇闯江湖的侠肝义胆。乍一看，这首《剑客》颇有几分李太白的味道。都说人如其诗，诗人的性格从作品中就能窥探一二，但这首诗并不是作者贾岛性格的真实写照。

苏轼以“郊寒岛瘦”来形容孟郊和贾岛的诗。其中贾岛的“瘦”是清奇瘦硬，说好听点叫“凄苦哀婉”，说难听点就是“苦大仇深”。

贾岛的一生正值中唐走向晚唐，动乱时期，晚唐政坛短命的皇帝们像走马灯似地穿梭轮换，令人目不暇接。政治的腐败、民愤的思维、生活的艰辛，使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平民和尚贾岛根本写不出李太白这种“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放诗篇。就像帝王尝不到贫苦，僧人写不出肉味，流连于大隐于市和生命虚空的贾岛一生都体会不到李白的心境。

但对于吟诗的爱好，他却到了痴迷的地步:

《戏赠友人》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

李白潇洒豪放，被称为“诗仙”。杜甫心怀天下，被称为“诗圣”。李贺神秘诡谲，被称为“诗鬼”。贾岛苦苦吟诗被称为“诗奴”。

《题诗后》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好一个“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别人写诗图开心，他写诗受折磨。

“诗佛”王维，修的大概是禅宗，所以王维的诗透着更多的是一种“空性”的智慧。贾岛修的可能是密宗，所以他的诗，都有一种苦行僧的感觉。

苦苦吟诗的贾岛被称为“苦吟诗人”，其实历朝历代都有苦吟派，不知有多少人像贾岛一样“十年磨一剑”。曹雪芹磨出《红楼梦》，施耐奄磨出《水浒传》，所有精致的东西，都得慢慢磨。

公元年，贾岛生于幽州范阳一个贫困家庭。门第寒微，十岁时父母双亡，终日食不果腹的他只能遁入空门，做了出家人，法号无本。无本者，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谓也。

方丈对贾岛十分欣赏，除了每日修行诵经外，闲暇之余，还带着他四处云游，观山水之美，阅人间寒暑，交友论道，学习古文。在方丈的带领下，贾岛阅历渐深，不但眼界日高，诗文功力也渐渐深厚。这篇《寻隐者不遇》便是他徜徉于山水间，探访世间高人时成就的佳作。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一问三答，平白如话，玄远之意，尘嚣不染，山栾之高俊，云霞之深杳，隐者之神逸，蓦然跃进了读者的想象中，透出满满的禅意。

贾岛对诗的热爱，方丈看在眼里。随着年龄渐长，贾岛不满足于寺庙的清规戒律，他渴望走出大山，见识外面的世界，寻找作诗的灵感。

方丈明白贾岛的心事，这孩子当初削发为僧，实为生活所迫，现已长大成人，应让其走出寺门，以期更多可能。

于是，在方丈的首肯下，贾岛骑一头瘦驴，携几本诗书离开寺庙，来到长安。

长安热闹繁华，穷和尚贾岛视红尘繁华为微风拂过，一心沉迷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并因此出了两次“车祸”。

一次他骑驴过街，当时秋风萧瑟、黄叶飘零，贾岛诗兴大发，信口吟道:“落叶满长安”。然后又苦苦寻思上句，时秋风佛面，侠着渭水之寒气，“秋风吹渭水”五个大字闪过他的大脑。贾岛喜不自胜，得意忘形之下忘记了回避，冲撞了京兆尹刘栖楚的轿子和仪仗队。刘大人不由分说把没有眼色的贾和尚绑起，送到大牢里关了一夜。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按说贾岛以后行路该小心了，但贾岛不长记性，同样的错误他又犯了第二次。

那是他去长安郊外拜访好友李凝，夜晚时分，淡月昏黄，池水微澜，鸟栖池树。不曾想好友不在家，贾岛也没有怨言，留下一首诗离去。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随手写的一首诗，谈不上惊艳，却也中规中矩，哪知道贾岛跟一个字杠上了。

第二天，贾岛骑着他的瘦驴在街上行走，边走边思索昨晚那首诗，到底是用“敲”呢？还是用“推”呢？举棋不定，百般纠结。寻思过于投入，径直闯入一位大官的仪仗队。贾岛心想，完了，这次又要被关进大牢过夜了。

所幸，这次遇到的是大名鼎鼎的韩愈。贾岛告知实情后，韩愈为他搜肠刮肚苦思冥想遣词造句的苦吟精神感动，不免和他一起探讨起来。韩愈认为“敲”比“推”要好，推门有点鲁莽的意思，而敲门则友好的多。而且，在静夜里，“敲”便有了响声，一静一动，活泼不少。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便正式锁定。而且让“推敲”成为一段佳话，作为斟酌字句、反复琢磨的典故，被人熟识。

贾岛整天推敲，成果十分显著，达到了非常高的艺术水准。比如这首写景之作:

雪晴晚望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都是大家熟悉的字，没一个生僻的，让他组合放在一起，就是精致有味。

韩愈对贾岛的才华十分欣赏，亲自题诗称赞，向世人引荐:

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

——《赠贾岛》

不仅如此，韩愈还收贾岛为学生，“执弟子之礼”，并劝其还俗，参加科举。

受到了大文豪的赏识、推荐和教导，贾岛十分感激，还俗应举，投身科场。

科场虽然遍地学霸，但贾岛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认为凭借“十年磨一剑”的功夫，定可以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一试高中。

“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旁若无人，或闺市高吟，或长衢啸傲。”

然而，不巧的是，贾岛正打算全身心投入科举，没想到韩愈却因为“谏佛事件”，惹恼了唐宪宗而被贬出京城。

没有了贵人的帮助，贾岛的科举路变得艰难。因为唐朝科举虽以诗赋取士，却也不是单凭文采就能考中的。进士的录取标准，不仅取决于举子的试卷成绩，还取决于举子的名声及各方名人的推荐。

贾岛虽然以才学自负，但早年清冷的佛门生活养成了孤高自恃的性格。他既不是名门之后，又不善于交际，且从不把权贵放眼里。作为一个“谅非轩冕族、应对多参差”的寒士，他注定竞争不过那些出身好又善于交际的举子。

第一次考试就这样落榜了，十年的寒窗苦读，没能为他打开一条仕途通达之路。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他磨了十年的“霜刃”还未曾一拭，他希望能有一展雄风的机会。

于是，第二年再一次走进考场，然后是第三次、四次…

贾岛一年年地考，一年年地落榜，从青丝到白发，他还是一介白衣。原来认为唾手可得的“金榜题名”，对于他是如此的遥远。

一次次的落第，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失望和折磨，还有生活上的艰辛。就像白居易初入长安时面对的调侃所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路费、食宿以及其他必不可少的开支，使得贾岛不得不把生存的需求压到最低，甚至到了衣食不继的地步。

长安的深秋冷风飒飒，枯叶纷飞，落榜的贾岛站在街头，哀叹地吟诵: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下第》

屡试不第，使得贾岛把矛头对准了权贵。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考试失败，都是因为当朝权贵的压制，不让他表现，不给他机会，他在一首诗中，表达了对权贵的不满: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题兴化园亭》

贾岛诗名在外却牢骚满腹，朝廷为了少生事端，在贾岛58岁这年，用进士及第的待遇“破格重用”了这位年过半百的资深落榜生。用一个九品微官将这位不合时宜的诗人打发到当时的蛮荒之地四川遂宁，任“长江县主”，使其永离京师，远离群体。

困守长安二十多年的贾岛，就这样被迫离开了京城。

遂宁虽然偏远，但远离尘世纷争，远离虚华旧梦，远离贵贱尊卑，亲近山水自然，巴山蜀水给了“苦吟诗人”贾岛心灵的宁静，他放下了功名的执着，依旧沉迷于自己的诗歌世界。

遍参尊宿游方久，名岳奇峰问此公。

五月半间看瀑布，青城山里白云中。

——《送灵应上人》

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在江湖之远，他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对诗的推敲和吟咏，真可称得上是“虽行坐寝食而苦吟不辍”。

正因如此，他的诗才经得起岁月的冲刷与打磨，经得起时间的洗涤和考验。

对贾岛来说，生活中没有远方，只有眼前的苟且和心里的诗。

他对自己的诗作一丝不苟，杜甫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贾岛则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其工匠精神无人能及。一生苦吟，自成一体，故而成就“诗奴”称号。

会昌三年，64岁的贾岛卒于任上。死时，家无一钱，仅留一头病驴、一张旧琴，几卷诗稿而已。

出身寒门，孤苦无依，遁入空门，方得温饱；贫困潦倒，渴望入仕，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现实悲凉，清寒彻骨，一生潦倒，一生苦吟，这就是贾岛悲催的一生。

用世俗的眼光看，他这辈子过得很失败:金榜没有题名，仕途从未得意，生活也一团糟糕。可是，在随波逐流的世俗社会，他却有自己永恒的、不变的追求，那就是对诗的热爱。他写出来的诗，换不了钱，升不了职，但这都不妨碍他对诗的精益求精、至善至美、不死不休，这一点就算是山穷水尽也不曾放弃。他不屑于苟同世俗，更不屑于用他的诗去换求富贵。

他是名副其实的诗奴，甘愿把一生的光阴都交给诗歌。他的诗就像五彩的大地上开出了黑白的花朵，那是他反复琢磨、删繁就简提炼出的精华。据说，每到岁末，贾岛都会把自己一年所写的诗供到桌子上焚香拜祭，说句“这是我一年的心血之作啊！”然后再痛饮美酒，反复吟诵自己的诗歌。

人总要留下些什么，不然不是白白来了这人世一遭，可要留下些什么呢？荣华富贵？权势利禄？贾岛选择做一名诗奴，用生命铸就他的诗歌。